明小姐

2018，与黑狗同行

       2018年，我得了抑郁症。

      写出来这些字我还觉得有点好笑。这个我从前觉得离我很远很远的病症。因为张国荣和本科那个同学的原因，我自认为对抑郁症还是有一点认识的，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当这只“黑狗”出现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肉体变化是因为它。我以为我的头晕、血压突然升高、失眠、浑身疼、胸闷心悸……是因为高血压、颈椎病，我在医院看了N个大夫和科室，吃了中药西药，做了按摩……最后才在做医生的姨妈的提醒下，意识到可能是精神心理的问题，不单纯是肉体的问题。但是，当那个下午，在办公室里，我向高医生一口气讲了四十分钟我的病症后，他判断我是抑郁症的时候，我还是崩溃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最多是焦虑，并没有抑郁，没想到还是抑郁。他判断的一个重要依据是我的恐惧感和无名哭泣。确实，相对于肉体的痛楚，我觉得那种内心的恐惧，毫无具体原因的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孤独无助才是最可怕的，有天晚上我因为这种恐惧哭了出来。这可比因为突发高血压低压飙到110晕在床上更可怕。

      当晚特别沮丧，给L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交流了一下感受。她安慰了我，她讲了她这几年来的感受，我觉得那真是更可怕的一种经历。至少我从来没有想过死。那时候是4月，我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的中药了，然后开始吃治疗抑郁的非处方药。开始吃药的第一天早上我干呕了20分钟，一整天都干恶心，连饭都吃不下，副作用特别厉害，还好一周后就好了。于是在工作间隙，我开始上网找抑郁症方面的专业书籍和论文看，还看了一些视频。还是挺有收获的，这才知道自己对大脑、神经和精神心理的认识实在太浅薄了，即便是普通人，这个领域还是值得好好研究一下的，既可以帮自己，也可以帮助别人。

        大概是吃药的第十天，我记得非常清楚（这就是记日记的好处），那是5月的一个周日，朋友B请几个朋友在市区吃饭。饭店名字我都忘了，但是记得有很多羊肉，而我因为吃药恰恰不能吃羊肉和辛辣的食物，所以印象很深刻。其实那个周日我是不想去的，因为那时候我妈开始来陪我，我一直过得很勉强。因为连续一个多月每天只睡4个小时，让我整个人几乎成为行尸走肉。但我还是咬着牙坚持上班，一天的假也没请，而且努力装成“正常人”。但是我知道我整个人都在崩溃边缘，那种感觉就好像天天脑子里都有一列火车隆隆开过，耳朵嗡嗡响，心脏虚弱紊乱，勉强跳动着，说句话都要缓半天。不过最难熬的还是晚上，每天3点50我都准时醒过来，然后再也无法入睡，脑子不受控制，乱糟糟毫无头绪又停不下来，心上像压了一大块石头，再也轻松不下来，我总觉得自己像一个时刻紧绷的松紧带。那个时候我发现，抑郁症让人精疲力尽，让人失去吃饭睡觉走路说话的力气、精力、信心和希望，更别提做其他的事情了。而我这还并不是很严重的。高医生安慰我说，你不严重的，只要好好吃药，一定能康复，而且和从前一样。我真是太感谢他给了我巨大的信心。那个时候需要的就是信心。于是十天后的那个晚上，那个我犹豫了一下又去的聚会，我突然有不一样的感受了！就是那种“每天我都在努力扮演一个正常人今天我突然忘记去扮演而我发现我挺正常的”感觉。简直喜极而泣。晚上回程路上突然下起了小雨。某宝开车，我看着玻璃上滑落的雨滴，听到一首老歌，那是雷雨的主题曲。我想，真应景啊……突然我发现自己又有了热爱生活的能力。我恢复了对生活中微小细节体验的能力，这些都是我在抑郁的日子里完全无暇顾及的，抑郁的时候所有精力都用在挣扎着做个普通人活下去了。

      所以我在吃药的第十天，奇迹般地恢复了很多。接下来的日子，大概是药物加上信心的鼓励，我终于睡得着了，不再会在恐怖的凌晨醒来，不再恐惧担心，不再时时刻刻紧张焦虑。睡得着以后，也吃得下了，随之之前的症状也纷纷消失了。高医生嘱咐我继续吃药，而且要吃很久。我明白自己也要与“黑狗”同行了。

      吊诡的是，去年健康的我并没坚持读多少书，而在抑郁的今年，认真地读了很多书，而且很多是比较严肃的题材，比如文学理论，精神心理，医学和经济学。所以，我大概可以下结论说读书拯救（我的）人生了吧。当然，还有我妈，某宝和基友们。他们在面对我这个抑郁症患者的时候，足够小心，足够耐心，足够尊重我，把我当成一个普通人。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确实如此。其实抑郁症患者需要的是支持与理解、陪伴，自以为是的开导并不重要（除非你具有专业知识）。因为抑郁不是想不开，不是能力不足，不是懦弱脆弱，不是敏感多疑，不是心思太重，不是多愁善感，不是博取注意……就是脑子出问题了。需要去看精神心理科医生（不单单是去做心理咨询），坚持吃药治疗。而且一定不能因为副作用太大或者别的原因放弃。确实目前大多数人对抑郁症这样的精神心理疾病知之甚少。连我有医学、药学背景的同事都不知道及时就医。后来我成功说服两个同事去看高医生，因为通过跟她俩交流，我初步判断她们有焦虑和抑郁的倾向，现在她们已经开始吃药治疗。上次见面聊起来，一个人说，服药一个礼拜后“心上压的大石头就突然消失了”。我并没有过多问原因，可能每个人导致抑郁的原因都不相同。

       今年读到的一本书上说，人类创造了叙事，正是种种叙事让人类存在、发展。那么，对于这场抑郁的痛苦，我可以构造一种叙事模式。比如是：神要考验我，要纠正我，要我在病痛中成长，从而成为更好的自己，获得更大的幸福。OK，我也确实从中学到了很多，思索了很多。比如我在不知不觉中把独立和责任、自律和控制走到了偏颇和极端，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必须认识到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很多事情我做不到，很多责任我也担负不了，而这并不重要。我得学会适时停止，放手，寻求帮助，甚至放弃。其实我不是为了证明而去做什么，我只是因为长期和一个极端严苛、高度负责、极端聪明、能力过人的控制狂上司在一起，产生了我也可以成为他的错觉。近朱者赤，但我必须认识到我不是他，我也无法成为他。虽然我也确实从中受益。只是物极必反，当我超出了自己承受能力的时候，自律变成了束缚，控制变成了失控的恐惧。

       然而，我又能怪谁呢？谁让我天生喜欢聪明人，喜欢那些永远对世界好奇，好学、自律、凡事靠自己的人，尤其是在中年人身上看到这种品质的时候。哪怕我天天被上司夺命连环CALL，哪怕我俩吵得不可开交，我还是不自觉受到了他的影响。我会研究他思考分析问题的模式，解决问题的方式。作为一个年长我20多岁的人，哪怕他也会崩溃、狼狈，无助，我也觉得挺好。大概，我觉得这种状态，相对于某些在既定世界里毫无好奇心、随波逐流的油腻中年人来说，还是更好吧。在三十三岁的现在，我对世界仍有疑问，对各种问题充满好奇，会为此开列书单，写心得体会；会和基友相约读一本书，然后讨论；会和某宝一起把喜欢的电影换着影院刷N遍；会去读经济分析自己的消费模式，读医学了解自己的病症，读文学理论……OK只是为了对照分析我爱的同人小说。因此上帝让我抑郁一下，也是为了让我更加好奇、热爱生活吧。我的好上帝……当然，这可以就是一种自我感动自我安慰的叙事而已。

      其实，事到如今，是什么引起我的抑郁症，已经不重要了，这个病症并不是像感冒和骨折一样，只要足够小心，就可以避免的。重要的是，学会如何与黑狗同行。